【马壳】Utopia
*架空，短篇，一更完结
【马壳】Utopia
朝着大陆的边线一直向西，穿过一片广袤的沙漠，就能到达那座港口城市。那里的一年只有四个日子是繁华和热闹的，这四个日子之外的时间，整个港口就成为一座空城。
3月21日，正午十二时，太阳直射赤道表面，换日线与经线重合，整个世界昼夜等长。
一只飞鸟坠向大地，而在它的前方不远处是一片即将干涸的水塘。它的同类降落后开始撕扯它的尸体，一匹骆驼冲过来，惊散了鸟群，水塘边的蜥蜴惊恐地躲进巢穴。
水塘里最后的水被骆驼一饮而尽。
在漫着血腥味的干涩的风中，一个旅者脱下斗篷的兜帽，一双漂亮的、未被历历风尘浸透的眼睛里映着刺目的阳光。
他面朝着即将转过头顶的太阳，在心里估算着到达西海岸的时间。
那座享有盛名的港口城市就是他所要到达的地方，在那里，每一年的春秋分和冬夏至，从海上来的商船会挤满大大小小的西海岸港口，而驼载货物的骆驼也会把栈桥压弯。
春秋分和冬夏至，四个用于海上贸易的日子。
之前的很多年里，这四个日子对于这位风尘仆仆的旅者来说，无疑是把货物从船舱里运送到码头，然后再从码头把换回的货物运往船舱。这里的集市没有货币，没有用于交换的任何一般等价物——于人们来说，以物易物是唯一的选择。
而今，拥有一双漂亮的黑色眼睛的旅者穿过广袤的沙漠，旅行袋里空空如也，身边只有一匹干瘦的骆驼。
*
海风腥咸，新月如钩。远处一弯篝火，篝火旁坐着一位水手打扮的年轻人。当旅者赶到西海岸时，市集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只有这弯篝火证明着它不久前的存在。
形单影只的旅者来到篝火旁。
“介意我坐在这里么？”他问。
那年轻人抬起头，微微一笑：“当然不，请随意。”火光把他的脸染红，不同于一般海上航行者的粗犷，他有着白皙的皮肤和分外温柔有礼的声音。
“多谢。”旅者于是坐下来，他干瘦的骆驼卧在一旁。
“这是您的伙伴？”年轻人转头看了一眼，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，“啊，我见到了真的骆驼。”
“您没有见过骆驼么？”旅者有些诧异。
“没有。”年轻人转回了目光，“我的故乡周围都是海，我是在船上长大的。您呢？”他问。
“我？”旅者看着年轻人的脸，火光在他的脸上不停地跳动，黑色的额发遮下来，生动而自然。“我不知道，从我有记忆开始，我就在旅行。有时在海上，有时在陆地，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这年轻人的声音依然温温柔柔的，他安慰他，“没关系，我也不记得很多以前发生的事——也许是航海事故造成的，谁知道呢。但那些都没那么重要，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。”
“也许吧。”旅者笑了笑。
“您一定到过很多地方，”年轻人顿了一下，换了个话题，“说一说吧，那一定很有趣。”
“您要听故事么？”旅者笑道：“我到过的地方是很多，但我从没给人讲过，不知道您听了会不会觉得无聊。 ”
年轻人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表情，有些羞赧也有些恰到好处的亲近，“对于我这个只见过大海的人来说，没有什么事是无聊的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旅者无奈地笑笑，“如果您觉得无聊，随时可以叫我停下来。”
*
“在我的记忆里，总有这么一个地方，我说不出他的名字，也不知道他在哪里。他有尖顶教堂、灰色的石板铺成的街道还有落满鸽子的广场。有轨电车里有时人声熙攘，有时候却又一个人都找不到。冬天，那儿会很冷，站在雪山上，向东，就能望见大片大片的针叶林。要是再仔细点儿，还能看见野兔在雪地里跑过的痕迹，以及一只灰色的鹰，是怎么俯冲下来把它带走的。
“我去过很多的地方，我能记住我到过的所有城市的名字，但是对每个城市的印象都模糊，至多只能分辨他们与我记忆中那座城的不同。但那座城，我却能把他所有的细节说给你听，就好像我从来都是生活在那里，没有离开过一样。
“可我又觉得我从没到过那里。因为我能记住所有我到达过的城市的名字，却不知道那是哪里。我踏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，为寻找这座城市。但是我到达过的每座城，表面即使与他再相似，内里却有天差地别的不同。只是不同在哪里，我却实在说不出来。 ”
“感性认识？”年轻人问。
“对，感性认识吧。”旅者笑道：“但我却不知道这样寻找到底能找到什么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寻找。”
年轻人侧头想了一会，慢慢地开口说，“我也有过这种经历。”
他说：“小的时候，我跟父亲说我想养一头白色的海豚，他告诉我如果我能找到一座长满白色蒿草的海岛，那么我就能实现我的愿望了。于是我跟着船队到处跑，希望总有一天会在哪个不知名的海域找到这样的海岛。
“但后来我发现那座岛的时候，很多机器人正在把那些白色的蒿草大片大片地连根拔起，蒿草的下面，躲藏着的也不是白色的海豚，而是白色的鱼，它们不怕空气，却害怕阳光。于是我到达的那天，看见的是很多很多鱼的尸体，覆盖在海岛的土地上，看起来就像一丛一丛白色的蒿草，从来没有被拔起过。
“但是我并不相信那就是我所要找的地方，我依然跟着船队到处跑，于是后来我看到了藏着白色的熊、白色的长颈鹿和白色的狮子的海岛，但它们都没有我想要的东西。后来我想，也许我并不是想要白色的海豚，或许我可以养一头熊、一头长颈鹿或者一头狮子，但是我依然止不住地想要去寻找那座白色的海岛。
“因为那东西渐渐的变成了我的一种执着，就像一个人从小就为了完成一件事而活着，要他突然放弃这件事转向别的事情，他就会因为不知所措而变得一无是处一样。 ”
“您说得也对，”旅者思考着，“但是又好像不完全是这样。在我寻找他的过程中，他慢慢地在我心中具化成一个模样。或许对于我来说，他更像是我的情人，我能告诉你他嘴唇的形状，能告诉你他睫毛的长度，能告诉你他手指和颧骨的样子，但是我却没法从一群人中间找出他。因为我不记得他活生生的形象，不记得他的形体，甚至不记得他的性别。曾经一度，他与我要找的城市合为一体，所以我告诉自己，如果我能找到我的城市，那么我就能找到我的他。 ”
“因为爱？”
“因为爱。”
很长一段时间，月亮沉没在寂静的沉默里。年轻人抬起头，月光在他的脸上勾下睫毛的弧度。他忽然问：“也许我们都在寻找一个已经被遗忘了的梦境，或者一个幻象，不是么？”
“但我却认为那不是幻想，而是我的记忆。”旅者说，“总有一些片断在我的脑海中，环绕着。比如在广场的旗杆前，他嘴角弯起的样子，后方是白色的教堂；又比如在海岸的长堤，他逆着光的剪影，旁边是细腻的沙滩。可是我找到的地方总是缺些什么。一样的广场、一样的旗杆，可是它们背后的教堂却是青色的；一样的堤岸，海边却布满碎石和暗礁。
“但是最关键的是，那些地方没有他……”旅者看着月亮，那后面是渐渐已经发白了的天空。
“您爱他么？”年轻人问。
旅者想了想，摇摇头。
“不爱？”
“不是，我不知道。”他说着，带着一些意味深长，“如果爱一个人能爱到忘了他的话。 ”
*
“劈啪”，篝火发出最后的爆鸣声，渐渐地熄灭了它的生命。沙丘的后面，一群群的商旅站起，他们相互拥抱。
时间转过3月22日的清晨，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和旅行者们即将分别。
“明年您还会再来么？”年轻人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，朝旅者伸出手。
“也许吧。”旅者借着年轻人的力量站起来，一夜的时间，他似乎又变得沧桑了一些。“也许会再来，我还没有找到他。”
“您明知道这里不是您要找的城市。”年轻人的声音依旧和他的神情一样温柔。
“可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。”旅者看着年轻人，他漂亮的眼睛在日出的晨曦里令人过目不忘，“这里拥有不同的人的记忆，也许某一天，我能从它们中间找到我想要找回的那些记忆——它们也许是多年以前，我在这里和某个人交换的东西。”
“愿您得偿所愿。”年轻人微微躬身。
“您也是。”旅者微笑道：“Marin，很高兴认识您。”
“好名字，我喜欢您的名字。”年轻人握住旅者伸过来的右手，“您可以叫我Faker，或者iko。”
“iko！快一点儿，就等你了！”不远处的码头上，一艘巨大的航船正在解锚，桅上竖着棕红色的旗帜。甲板上，笑得痞气的Captain正在朝年轻人招着手。
“再见，Marin，我的朋友。”年轻人对旅者说，挥了挥手，转身走下栈桥。
“再见，iko。”旅者朝着年轻人的背影低声说。一瞬间的恍惚，他竟觉得这场景无比熟悉，似乎一切就在昨天。
*
“可以出发了，Captain。”年轻人像精灵一样轻盈地跳上甲板，对着船长示意。
“他是谁？”Captain看着远方的沙滩问。从他的角度，那里站着的男人模糊成了一个小黑点。
“一个旅行者，在找一个找不到的地方。怎么？ ”
“没什么，想起一个熟人。”高大英俊的Captain回过头，对着甲板上的人大喊：“鼓起帆，右满舵！我们可以回家了。”
巨大的航船发出机械的嗡鸣声，朝着远方的海岸线驶去。没有人注意到，年轻人背囊的角落里，一枚用银色的链子系着的白金戒指。那是多年以前，一位海上旅行者送给他的。
戒指的内里，有“M&F”的字样，深深地镌刻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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